作者:亂子
原文刊於 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1100546645/posts/10220186722913867/
近期音樂MV甫上架,短短幾天就成為各大媒體網站流量密碼的巴大雄<可不可以放進去一下下就好>,橫空出世,老派的唱腔、洗腦的旋律、直白的歌詞、逗趣的表演,加上知名歌姬片尾的彩蛋加持,颳起一陣旋風,MV瞬間突破百萬,一時之間到處都在蹭「放進去一下下就好」的梗。
另一方面,歌名所牽涉的性暗示,卻也引來許多人的撻伐,擔憂此曲的風行會變相鼓勵性騷擾,敗壞社會風氣,更有可能讓主流社會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加深。
筆者也是為人父為人夫,認為這些擔憂都是對的,是值得拿出來好好討論溝通的議題。然而,撇開讓許多女性感到不舒服的爭議,這首歌會在短時間爆紅,喜愛的很喜愛,討厭的很討厭,無論如何已經成為一種「現象」,一定有許多值得研究的地方。
其實早在<可不可以>一曲爆紅之前,筆者就已經注意到巴大雄三個月前推出的第一支單曲<那位太太>,同樣是東南美娛樂出品,秋水仙作詞作曲。<那位太太>的封面,模仿早期山地情歌卡帶的風格,寫著俗擱有力的 Slogan 「阿美動感火爆巨星、東方瑞奇馬丁、唱跳焊將、工地情人」,這樣復古的包裝就已經吸引到一向懷舊的我。一點開MV,完全驚呆!投幣式卡拉OK的影像質感,台式電子舞曲的風格,一群舞藝精湛的「原民嬌娃」(阿嘟)伴舞,表情猥瑣的男主角巴大雄唱著更猥瑣的歌詞,講述想要勾引那位太太的情節,一開始實在讓我皺眉,也太低俗了吧?但卻怎麼忍不住繼續聽下去?而且一遍兩遍還不夠,愈聽愈上癮?愈看愈好笑?甚至連我五歲的小男孩都很喜歡,就算不懂歌詞,卻被節奏吸引,我們會一邊聽一邊跳舞,我告誡他,出去千萬不能唱喔!
那時我便覺得巴大雄一定會紅,然而兩個月過去,<那位太太>並沒有紅,巴大雄又推出第二支MV<三個爸爸>,雖然也有搞笑的表演,但曲風偏向沉鬱,歌詞內容是一個悲傷卻故作輕鬆的故事,這首歌依然沒有引起太多迴響,直到再一個月後<可不可以放進去一下下就好>橫空出世,終於引爆。
筆者注意到,這三首歌的詞曲作者都叫「秋水仙」,秋水仙素是一種治療痛風的藥物,可想而知,是創作者的幽默化名,他可能飲酒過量,有痛風的困擾。而製作公司「TNM東南美娛樂」,在臉書的粉絲專頁寫著,「獨立音樂廠牌,2022年開始替非主流歌手圓夢」。在巴大雄之前,沒有其他作品,巴大雄是他們的創業之作。
是什麼樣的音樂廠牌,什麼樣的音樂人,會這樣甘冒大不韙?這一系列歌曲的內容,不是講述勾引人妻,就是講混亂的男女關係,擺明故意政治不正確,狠踩普世道德的紅線?他們的目的是什麼?
從巴紮溜到巴大雄
我們先放下東南美娛樂與秋水仙,來談談巴大雄這個人。
自從發現<那位太太>以後,筆者便肉搜巴大雄,發現原來他是大約十年前因為一曲<我不是來自泰國>短暫走紅的巴紮溜樂團主唱,這首自嘲因膚色太黑被泰勞誤認為鄉親的歪歌,也是巴大雄自己的創作。
巴紮溜樂團曾紅一陣子,上過綜藝節目,其中團員撒可努因為反應快、講話幽默,進了演藝圈當談話節目固定來賓,還演了電影,相比之下,巴大雄的演藝之路不上不下,除了當過原民台節目的主持人、偶爾的商演之外,巴紮溜樂團並沒能持續交出漂亮成績,收入不穩定的窘境,讓巴大雄放下尊嚴,投身工地當起焊工,甚至被人認出,挖苦拿麥克風的怎麼會來拿焊槍,只能回家暗自流淚。十幾年前的巴大雄跟現在,判若兩人,中年浮腫的臉龐與掩藏不住的滄桑眼神,跟年輕時的陽光朝氣相差甚遠,說明了他在音樂路上的掙扎與曾經的消沉。
工人、不得志、歪歌,我彷彿想起了什麼。
原式歪歌的身世
十多年前,筆者因為不適應都市生活,自我放逐到台東,有幸在那時遇見了傳奇的都蘭糖廠咖啡屋最末段時光。
彼時的糖廠咖啡屋,周末都有正式的歌手Live表演,這些歌手大多是在地的原住民素人歌手,也不乏出過專輯的歌手。然而真正精采的是在後面,正式歌手的表演彷彿只是為後面的漫漫長夜暖場而已。
每當正式表演結束,台上的歌手便會點名台下的人上台,開始「接力唱」,唱到最後,前面也在唱,後院也在唱,每桌都有每桌的歌手,然而只要出現一些大夥都熟悉的歌,所有人都會聚在一起大合唱。
過了12點,該走的遊客都走了,後院剩下的都是自己人,或喜歡這氛圍不甘心走的人,如我,一些壓箱底的「歪歌」便開始慢慢出現。
「你可以戲弄我,也可以啊玩玩我…」
「妹妹的男朋友,通通都是男主角,像我們這麼醜的男人,哪有資格愛上妳…」
「親愛的父老兄弟姐妹們,請你們可憐可憐我…人家的太太是真正的太太…我家的太太是別人家不要滴,我把她撿起來….」
「早上起來刷刷牙,看到了妹妹的…」
「我有一台摩托車,我的技術真不錯….」
彼時我也是一個流落異鄉的可憐落魄人,聽到這些直白粗鄙,琅琅上口,大夥卻一起合唱得很開心的歌,我也一下就學會了。酒過三巡,醉意六分,放肆開心地一起唱,沒人管你是誰,只要會心一笑的眼神接觸,彷彿就能被接納在這裡。在糖廠咖啡屋,在好的窩,這些歪歌陪我度過了許多恣意縱飲的長夜(當然還有很多正經的華語老歌,民歌、原住民虛詞吟唱,歪歌只是偶爾的調劑)。
有一位原民歌手長輩告訴我,這些歌,很多都是工人階級下工後,為了排遣無聊寂寞,跟友人一邊喝酒一邊玩出來,流傳開來的。他們那個年代,原住民在台灣社會頗受歧視,他們只能去做粗工,有的到山上林班工作,有的到都市當男模(板模)、拉釘王子,有的跑遠洋,這些工作,有的是一去就好幾個月,甚至幾年的,與親人族人分隔兩地,性慾方面,情愛需求,自然也是相當壓抑,怎麼辦?就唱唱歪歌互相笑一笑抒發一下唄!
東南美娛樂,娛誰的樂?
回頭來看,巴大雄<那位太太>,讓我想到部落很多跑遠洋,老婆跟人跑的悲傷笑話(反過來說,那也是獨守空閨的女性的情慾自主);<三個爸爸>,揭露社會邊緣家庭的困境;<可不可以放進去一下下就好>,比較純粹在玩語言的曖昧性,這些都是典型的原式歪歌,背後共同的,是用一種俗到爆,在工地常聽到的老派音樂風格,卻又做到好聽洗腦的程度,來達到荒謬喜劇的效果,讓唱的人在輕浮的耍寶搞笑中,也輕浮了生活的困苦、壓抑與不堪。
筆者認為,一路看下來,東南美娛樂是有意要建立起一個其實本來就存在,但一直被忽視的底層音樂類型─原民私下傳唱的歪歌,或說低俗歌曲,將它從台灣社會的邊緣角落揪出來,推到陽光下。好笑嗎?好笑。悲哀嗎?悲哀。娛樂嗎?娛誰的樂?
假如說美國黑人用饒舌訴說底層生活的困苦不平,底層語境中夾雜著許多性、暴力的訊息,卻可以形成一種獨特的音樂類型,台灣原住民及番親社群裡流傳的那些笑中帶淚、落魄不得志、混亂關係的自嘲與不得已,那些特意搞笑中反映階級困境的歌曲,這種真正的「民歌」,為什麼不能成為台灣特有的音樂類型?
撇開性別意識政治不正確爭議,我看到的是建立一種特有音樂類型的野心。而這個音樂類型本來就不是要給高大上的菁英階層聽的,三首歌與MV,保持一致的低俗惡趣味,絲毫沒有要打折退讓,擺明我就是低俗,我就是惡搞,我就是Low,因為我就是底層,這種態度非常地Hardcore。這樣的歌曲在台灣主流社會突然莫名爆紅,恐怕也不是創作者及巴大雄一開始想像得到的。
最後,容我抄襲,啊不,是引用,馬世芳一篇關於陳明仁<可憐落魄人>的文章,文末這麼寫著:
「過去這些年,陳明仁無數次演唱〈可憐的落魄人〉,有人問他為什麼年輕時候會唱這麼「流氣」的歌?他正色道:我再唱一次,請大家仔細聽,在心裡把歌詞的「你」換成「政府」,「我」換成「原住民」試試看:
陳明仁<可憐落魄人>
每一次我見到了你,你總是斜眼看看我呀瞪一眼
到底我是個落魄的人,請你可憐呀心上人
喔伊喲,呼伊呀⋯
唱罷,全場愀然。一首乍看無厘頭的歪歌,竟然當場變成了悲傷的抗議歌曲。」
同理,巴大雄這首歪歌,要嚴肅起來,撕開胡鬧的偽裝,是否也可解讀成是對高不可攀的主流社會,一點點卑微的請求,可不可以把他們的聲音,他們的訴求,他們的感受,放到你們的心中一下下就好?知名的原民歌手巴奈與那布,在凱道部落抗議原住民傳統領域相關問題已經兩千多天,很可惜,主流社會連放進去一下下都沒有。
東南美娛樂之所以不怕踩線與爭議,敢於推出這種「低俗歌曲」,恐怕就是心底已經有了類似這樣的「詮釋翻轉」策略,用荒唐與無厘頭來挑釁、挑戰主流社會的偽善冷漠,讓你無腦笑傻了之後,不知道為什麼,好像又覺得有點心酸。
最後的最後,寫出這些洗腦ㄎㄧㄤ歌的大神—秋水仙到底是誰?
就像化名為Polin康的A-Lin一樣,他真實身分恐怕也是頗有影響力與知名度的線上音樂人,故意用一種不承認也不否認,與歪歌保持一點距離,地下路線與地上路線區隔的做法。或許在不久的將來,秋水仙便會在巴大雄之後的新作裡曖昧現身,讓你大感意外。
後話:
原式歪歌在原住民社會裡也只是某些族群的次文化,千萬不要覺得所有原住民都喜歡這種不正經。筆者觀察,臉書上的原民網友對這首歌大都是冷處理,因為這種對道德底線的挑戰,不是他們大多數人的價值觀,望周知。